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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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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訴

顧盛廷送她到小區門口,保安室安安靜靜的,雖亮著燈,看門大爺許是睡著了,沒有人攔他們。

葉一竹沒有第一時間往裏走,看他許久:“你真的沒有受傷吧。”

“先管好你自己。”

“哦。”

“沒受傷就好,我還不起。”

離開身後那道幽沈的視野之外,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緩慢,心是安寧的。直到發動機的轟鳴漸遠,葉一竹不禁擡手環抱住自己。

回到空無一人的房子,把身上那件滿是汙漬、臭氣,還有恥辱的衣服換下來後,她不禁擡手摸了摸脖頸。

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心跳徒然一頓,她手忙腳亂翻找著衣服的裏裏外外,卻始終不見那條項鏈的蹤影。

世界分崩離析般滅亡,一晚上無知無覺克制著的委屈、驚恐、絕望如萬裏江水滔滔湧進心臟的巨大空洞。

*

第二天早上顧盛廷路過四班,不同於先前每次目不斜視但餘光總不受控地往靠窗的位置看,這次他幹脆徑直走到窗邊,卻看到寧雪空無一人,他臉色驟沈,亂了一晚上的心又驚又悸。

“把葉一竹電話給我。”

他不由分說的把自己手機塞給寧雪。

寧雪狐疑看他一眼:“不是吧,你們認識這麽久,電話都沒留?”

顧盛廷一楞,頓時語塞。昨晚一切事發突然,事後難得和她安靜共處,到最後他也沒記起來要她把他從黑名單解除這回事。

而淩晨他發出去的好友申請,對方到現在也沒同意。

這一切讓顧盛廷恍惚昨晚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夢。

寧雪意味深長盯著他看,托腮笑:“餵,你是不是在追她呀?”

原本寧雪只想調侃他一下,沒想到他爽快回答:“是啊,寧大主持,咱們是老朋友了,這件事上,你得幫我。”

“顧盛廷你沒睡醒吧!”寧雪一臉嫌棄,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葉一竹是該好好被愛,但對方絕不該是顧盛廷這種男生。

顧盛廷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窗臺,臉上仍舊是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可眉眼間的那股戲謔輕佻卻淡下去。

拿到手機,他立馬撥通那個號碼,得到的回應卻是“關機”。

他很理由懷疑寧雪在耍自己,可再仔細想想,他竟覺得背脊發涼,被莫名的恐懼深深籠罩。

中午放學,葉一竹依舊沒來,高三那邊傳來爆炸性新聞——李宇昨晚在會所聚眾鬧事,受了重傷,現在躺在醫院昏迷不醒。

與此同時,昨晚下下發生的兩起命案都與那場事端有關,警方已經鎖定李宇為重大嫌疑人。

距離高考只有不到六天的時間,這種事發生在一個應屆考生身上簡直是匪夷所思——即使那個人是李宇。

顧盛廷找到秦倩,她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睡的模樣。憔悴,但依舊高貴精致。

“昨晚你也在下下。”

秦倩自顧拿出鏡子整理儀容,慢悠悠開口:“你憑什麽說我在下下?聽說昨晚他當場先奸後殺,連著把兩個人從三樓推下去,我必須要在現場見證他發瘋嗎,你可別汙蔑我。”

顧盛廷冷笑一聲,看到校門對面停有一輛摩托,上面高大帥氣的男人又是新面孔。

“我當學姐你對李宇多深情呢。”

“老娘又不缺男人追,偶爾換換口味,追求刺激而已。”她拿漂亮的眼睛打量顧盛廷,忍不住竊笑:“你不會不知道葉一竹現在也在警察局吧?”

顧盛廷神情巨變,黑眸裏的怔忡一閃而過,面露兇光,殺氣凜然。

秦倩故作害怕地輕按住自己胸口,“看來真不知道?不過你和她,很快就會見面了。”

“你他媽把話說清楚。”

“李宇其實早就清醒了,他傷得根本就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嚴重。他向警方指控,這起事故的主導者並不只有呂家群一人。而當晚在下下打架的人,除了葉一竹,還有你……”她故意拖長音調,繞有意興地欣賞顧盛廷英俊臉上隱而頻發抽搐的肌肉。

“李宇是個畜生,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束縛他了。而你們,嘖嘖嘖……”她搖搖頭,伸手拍他肩膀:“會不會被拘留我不敢說,可光是聚眾鬧事這一點,現在校領導也都知道了整件事,姐姐我真是為你們的未來擔憂啊。”

顧盛廷一個反手抓她的手腕,指節不斷收緊。秦倩從未見過他的如此通紅的眼睛,窮兇惡極的模樣,被李宇更有威懾力,連連後退,“你沖我發什麽脾氣,又不是我害的你們……”

在路邊等她的男人見到這一幕,立馬丟掉煙沖過來。

“你小子誰!”

顧盛廷不動聲色,面色陰郁狠戾,暴突的眼睛隨時能噴出火光。

秦倩克制住內心的慌亂,好心提醒她:“不過警方到現場都沒找到你頭上,估計是葉一竹那邊把事情攬下來了。畢竟他們和李宇才是真的仇家,昨晚主導人也是呂家群……”

她強裝鎮定的聲音被川流車聲卷入塵埃,漸漸變得微弱,有一瞬間,顧盛廷只感受到自己紊亂的心跳。

再一次撥打她的電話,又翻開消息界面上的紅點,昨晚她似夢囈的話不停回放。

“你說李宇會放過我們嗎……”

“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能逃避……”

“可我沒說錯啊,我是我,你是你,你才是小學生吧,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寧可自己生氣生我的氣也不肯親口來問我……更何況,我們什麽也不是。”

他的手漸漸變得無力又顫抖,坍塌的身體盡是千瘡百孔的疼痛與掙紮。

顧盛廷第一次覺得,他的人生會有如此迷茫無助的時刻。

逃了下午的課,他在公安局對面的馬路靜坐,抽完一整包煙,日落時分,終於看到她被她的父母從那座莊嚴神聖的高樓領出來。

大片殘陽如血,她穿一件黑色短袖,低著頭,失神恍惚地踽踽獨行。兩邊的大人黑著臉,一左一右,將她緊緊包圍著、監視著。他們隔著她,旁若無人、不顧印象的大聲嘶吼,誰也不放過誰。

這場只隱於華燈初上的劇目,和那個只存在於燈紅酒綠中的身份,突然被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掀去了幕布。

她像刺殺任務失敗的特務,終於在白天向世人展示了真面目,令那些自以為了解她的人瞠目結舌。

可即便這樣,她還是維持著與生俱來的孤傲、偏執。

快要燃到盡頭的煙裊裊升起,遮住了顧盛廷模糊又迷惘的眼。

那部韓劇接近尾聲,女主角家破人亡,敵軍捕獲她身邊最親密的家仆,當街將他們射殺。女主角和義兵阻止暗殺救援,卻依舊沒能把他們救出來。

身著黑色夜行服的女主角緩緩走出人群,摘下面罩,抱著從小伴她長大的家仆失聲痛哭。

所有人都訝於這身打扮的女主角就是平日裏穿著韓服端莊的貴族大小姐——她是手持槍柄的義軍。

顧盛廷仰頭,眼睛枯澀。

屬於他和她的秘密成了人盡皆知的事。

天空飛掠過一群飛鳥,一晃而過,雲也散了。

似乎在宣告著什麽的終結。

顧盛廷最終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面對正襟危坐的領導人和班主任,他面不改色。

“昨晚你也在下下?”

“是。”

“那麽,你參加那場鬧事了嗎?”

他忽然擡頭,冷酷的眉眼壓得很低,冷冷開口:“那不是鬧事,是自衛。李宇先動的手,坐以待斃只會被他打死。”

“我讓你說這麽多了嗎?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幾個領導面面相覷,交換了個眼神,教導主任盯著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又問:“你怎麽沒受傷?”

顧盛廷勾了勾嘴角,頗為自得般:“我跆拳道黑帶啊。”

校長臉色驀地沈下去,看見他那副死到臨頭還吊兒郎當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一直在旁邊坐立不安的老崔沈不住氣,伸手安撫教導主任,指著顧盛廷呵斥:“還笑!我看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知不知聚眾鬥毆是公然違反校規校紀!”

“又在不是在校內打群架,哪點觸犯校規了……”

“反了天了!崔老師,這就是你們班的學生?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

教導主任拍案而起,火冒三丈,指著顧盛廷的鼻子唾沫橫飛:“我看你們這種劣跡學生就該進警察局蹲兩天,才知道錯字怎麽寫!還跟我在這兒鉆字眼?我告訴你,這件事都牽扯到人命了,要不是有人極力幫你撇清關系,警方也拿不出任何證據,光憑李宇的一面之詞,在警方那邊就夠你受的了!”

他說了這麽多,顧盛廷卻只敏銳捕捉到那幾個字眼。

還坐著的幾個領導面露難色,“現在怎麽辦,他和另一個人所陳述的事實完全相反。”

顧盛廷的心“咯噔”一下,墜入深淵,將目光投向老崔。不可一世的眼神裏,露出幾分孩童般的懇求、期待。

老崔皺眉,對他失望透頂,也沒個好臉色:“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兩條人命和你們沒有任何關系,但你們聚眾鬧事、又把李宇打癱在床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你們的頭目,那個叫呂……什麽的,從昨晚到現在始終一口咬定事情因他而起——是他和李宇積怨已久,所以昨晚才發生了沖突。可警方那邊你們逃得過,學校這邊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另一個女老師翹著二郎腿,趾高氣昂地問他:“葉一竹說你從頭到尾沒有參與,只是碰巧在下下目睹了沖突全程。因為你和李宇也發生過不好的事情,所以他趁機拖你下水,你承認嗎?”

顧盛廷的耳邊轟然炸響,嗡鳴聲緊迫躁烈,眼前閃過的一陣光,白了又黑。

*

葉一竹面對滿屋的領導,無視他們審視的目光,機械似從容開口:“呂家群是我的朋友,昨晚我們的確和李宇那幫人發生了沖突。”

“聽說你和李宇、趙曉玫她們不和有段時間了,你承認嗎?”

“是。”她咽了咽口水,嗓子火辣辣的疼。

張姐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嘲諷她:“我真是沒想到你……這麽社會啊?平時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出了校門就找一群狐朋狗友肆意報覆,你真當自己是大姐大了?”張姐恨鐵不成鋼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深吸口氣才能繼續說:“聽說你還拿籃球直接往趙曉玫腦袋砸,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麽能幹出這種事?”

教導主任伸手攔住氣急敗壞的張姐:“張老師,其他的事以後再說。現階段主要是對她找人聚眾打架的事做個懲戒。”

“你是否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

沈默良久,葉一竹只是無聲地、小幅度地點頭,指甲全都嵌進肉裏。

她過於平靜冷淡的反應並沒有令眾領導滿意。

“顧盛廷跟你什麽關系,你們在交往?”

“沒有。”

“那為什麽李宇說他背後的一塊傷是顧盛廷打的?”

葉一竹擡起眼,一雙清澈卻無神的眼睛毫無保留的直面幾雙老謀深算的眼睛地審視。

“上個月高二和高三打過一場籃球賽,他們起了點沖突,而且最後是以顧盛廷領銜的高二年級取得了比賽勝利。李宇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她冷不丁勾了勾嘴角,嘲諷:“李宇嘛,他怎麽會服氣,當場就和顧盛廷他們打了一架,各位老師懂的都懂的。”

眾人語塞,臉色竟有幾分難堪。

“顧盛廷和我是校友,他和我認識,僅此而已。你們可以去問現在在牢裏蹲著的任何一個人——我的朋友們,他們都不認識顧盛廷,更別提顧盛廷會莫名其妙讓自己卷入無端是非。而且他身上沒有受一點傷,但昨晚參與了打架了,誰沒有掛彩?”

教導主任反問她:“照你的意思,是那小子倒黴,剛好在下下,就被李宇倒打一耙了。”

葉一竹聳聳肩,怡然自得地回答:“可以這麽說。”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這麽鎮定地撒謊。

真像他說的那樣,臉不紅心不跳,把真實的情緒和真相都掩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或許在她心裏,事情的真相原本就是這樣。

——顧盛廷是被牽連的,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為什麽要忍受李宇不懷好意地指控。

或許從顧盛廷出現在混亂血腥的包廂,帶她走的那刻,她就已經決定:無論什麽後果,她都要他一幹二凈從這件事脫身。

葉一竹獨自走出辦公樓,站在臺階最高處,將整座校園盡收眼底。

教學樓燈火通明,纜車在藍紫色的夜幕上緩慢移動。外面街道車水馬龍的聲聲響被無限放慢,很近又很遠,如潮起又潮落。

空氣裏彌漫著六月份特有的混熱氣息,跑道濃烈的塑膠氣味在鼻端一點點融化、彌散。

黑暗中走出來一個人,他蟄伏許久,似乎只為了等待這一刻。

她任由他居高臨下地註視著。

“你什麽意思?”

她第一次在清醒時,借著明亮的燈光、未暗的雲彩,如此近地看他深邃立體的五官。

眼底湧出無數哀傷,她以為自己是笑著的。

踮起腳,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空曠顯眼的辦公樓“禁區”前,她用滾燙的臉頰若有若無地貼著他冰涼的肌膚。

“在那間辦公室,我才是第一證人,我才有足夠的話語權,‘法官’只會聽取我的證詞,你贏不過我的。”

顧盛廷全身僵住,耳邊的溫和的氣息是惡魔低喃。

為什麽他會覺得,每一次和她的親密觸碰都讓他無比難受——那種被她勾住、纏著、鎮住所有命脈的感覺,很難受。

“別碰我。”

他冷冷吐字,冷漠如斯。而她也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只是偏頭,追上他剛扭開的臉頰,用唇輕輕擦過。似乎放開他、離開他,是戀戀不舍的。

“這一次,我贏了。”她盯著他的眼睛,勾起嘴角,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口吻宣告他的失敗。

“你憑什麽?你把我當什麽了?”

那你把我當什麽。

她苦笑。

其實,她問過他很多次,無論是醉酒、清醒,玩笑、真誠。

可她始終都沒有得到他的回答。

原來,她是這樣在意他的答案。

意識到這一點的葉一竹,在轉身走下臺階的瞬間默默地哭了。

“這是你逼我的,葉一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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